神春科尔
◎嘎玛丹增(藏族)
翻过去,就是天堂。
国道离开雅江,七弯八拐,翻过海拔米的卡子拉山垭口,就进入了川藏南线最柔性的段落。山体突然变得舒缓起来,黑夜留下的积雪残留山顶,融化的雪水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茫茫草野,牛群星群一样漂移在永恒的寂静之上。高山草甸的色彩和光影,应该是伊戈利图画的世界。偶尔可以见到炊烟袅袅的毡包、森林和开着蓝色花朵的龙胆草,除了高压线塔,气喘吁吁的汽车和摩托,几乎没有其他文明迹象。这片位于林线和雪线之间的草甸,属于牦牛部落的传统家园,地理学称其为亚高山和高山草甸,牧人们叫它夏牧场。
道路穿行在草甸的腹部,向纵深蜿蜒,可能,通往一个过去的天堂。尽管天堂这个名词,已经被人当作形容,并一再滥用,对于毛垭大草原,我实在找不到更合体的语言用来说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如果我不是如此弱智,就应该闭上嘴巴,免得我的口水,污垢了真相。
太阳一如从前地挂在高空,从蓝的深处洒下古代的光芒,均匀地照耀着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只牛羊,每一座村庄和每一条溪流,并没有因为人类活动的影响和地球物理的变化,忽略什么和轻视什么,整个大地都平等地沐浴在光芒带来的恩情中。我知道,已经没有几个这样的远方等待着被发现,更没有几个远方的澄净,可以比这片草甸深远广大。世界,正是从这里开始,可能,也将于此结束。如果陶潜当年不是那样目光短浅,能够深入更多远方,追随更多部落迁徙的足迹,走过距离天空和云朵最近的雪山草地,有更多可能,为我们预留另外一个栖梦之地。比如眼下这个牧草绵密、溪流潺潺、牛羊成群的地方,就可以给流浪的精神,画饼一条更加可靠的线路。
山川河流是旧的,雪山草甸也是旧的,牛羊还是古代的牛羊,树木还是古代的树木。青稞荞麦,是父亲掌心搓捏过的种子,毡包石屋,打满了母亲汗流浃背的补丁。月亮站在山巅上方周而复始,照亮一个又一个黑夜。水,静静地流淌了数万年,草青草黄也是数万年。雪山脚下那些缭绕的炊烟,自从被母亲挤奶的双手点燃,坚守在岁月里,从未被孤独或苦难剪断,永远会在马蹄声脆的黄昏,与酥油和青稞酒的香味一道,准时升起。
一切都是旧的。只有路是新的,比大地上的一切都新。无疑,能够坐在舒适的汽车里走向远方,完全得益于现代科技的好处。“要致富,先修路”,已经成为世界奔行在文明尾部的六字谶语,正在不计一切后果地改变和清扫道路前方,那些越来越窄的传统空间。一条路,包含着对地球物理产生影响和变化的两个方向。对文明的入侵和必然,我们应该满怀感激,还是应该谨慎抵抗,只有时间清楚。很显然,如果没有这条道路,我走不到毛垭大草原,走不到这么旧的地方,也看不到人类的童年如何与自然万物相濡以沫。大地活着的证据在这里,人类精神的源头也在这里,传统的时间和空间,暂时还没有被工厂和噪音搞乱,还不至于因为经济发展的猴急和生态保护的焦虑,离开四时有明法的天道自然。
中午时分,我们走进了米玛家的土掌房。这里处于亚高山草甸心脏地带,距离理塘县城已不太远,向毕勒曲河在草甸深处,紧握天空幽蓝的辉光,正静静地流向那里。煨桑炉用石灰刷得雪白,四周挂满经幡,牵手风儿在飞。房屋四周的牛粪饼,堆垒得如同山丘。这些源自大地的黑色燃料,无论如何不能让我联想到抽水马桶和下水道之类的东西。猎狗趴在柴垛下方午休,对行人和鸟雀不理不睬,完全失去了对汽车原来的警惕,灰头蝇正在为它的美梦拉琴呢。
天,蓝得深不可测。云,低得触手可及。
“卓玛,做一片云吧,我就站在山顶上,陪你一起游牧天涯。”每一个到达毛垭草原的旅人,都可能在瞬间成为行吟诗人。草原真是一个适合流浪的地方,长天浩渺,大地苍黄,牧草青青,蒹葭苍苍。我不敢冒用流浪者这个光荣的称号,它是牧人的荣誉,我只是唱着一首康巴民谣,颠沛到了草原:
我骑在马上无忧无虑,
宝座上的头人可曾享受?
我飘泊无定浪迹天涯,
蓝天大地便是我的家。
雪山阳光,鸟雀翱翔,草甸一望无际,四处溪流汩汩。如果没有汽车的引擎路过,草原的恬静,就跟母性的柔情一样无边边际。净耳倾听,甚至可以听到牛羊啃吃草的声音。那是大地在说话,委托羊发言。这是牧歌的意境。或者说诗歌想回家,就像城市语境下的精神想回家一样。如果简单地用这种视听去理解大草原,可能是一个错误。在静寂的草原现场,很难准确辨别何为梦境,何为现实。草甸空旷,大地荒寒,毛垭牧民的生活,比我能够想象的更加传统。牧歌时代的风光和栖居,只是很容易清洗眼睛的部分,有更多的秘密和神奇,依然隐藏在大地的内部,既完全离开了我的经验,又充满当然的忧伤和幸福。
坐在米玛家有年时间的房子里,围着暖融融的火塘喝酒吃肉,就像回到了久远时代的某个部族。牛粪燃烧的味道有点呛人,黑乎乎的墙壁挂满奶渣和风干牛肉,长条木凳、大碗酒、烤雪鱼、手抓肉和酥油茶,食物的丰盛和粗糙,完全有别于城市厨房的精细和挑剔。造假技术空前泛滥,已经把我们拽进了互相投毒的时代,不管怎样愤怒和惊慌,化学和农药正在养活我们,这是一个无法紧掖和结束的事实。在这里,人们的信仰不支持生产毒药。一个遵循万物平等的古老族群,怎会互相投毒呢。海拔原因,所有进入肠胃的食物,虽有半生不熟之嫌,但可以放心大胆地吃,不必担心陌生的病毒,通过媒介惊慌失措地渲染,让世界时时惊恐不安。大块牛肉是康区美食,不用复杂的烹调技艺,也不用可疑的化学制剂,清洗了,放进泉水煮熟就好,牧民世代都是这样弄的。煮锅放在火塘上,小刀就是筷子,人手一把。早上还在草地谈情说爱的牛羊,午间就摆到了饭桌。用这样的美食滋养肠胃,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米玛毕业于阿坝藏羌自治州师范学院,两年前回到了红龙乡,在小学当老师。她原本在成都找到了工作,距离理塘老家也就是两天的路程,但她还是不习惯没有蓝天白云,可以吆喝羊群的日子,很坚决地回到了草原。如此美丽的地方,谁愿意轻易舍弃呢。
米玛要带阿妈拉到县城看眼病,正好搭乘了我们的便车。一路上,有说有笑,米玛不停地说着毛垭,草地上的牦牛、老鼠、旱獭、野兔,学校里的扎西或者拉姆……“麝和狼是没有了,我小时候就没有见过。去年听顿珠的母亲讲,在云杉林附近见到过几只狼崽。”能说会道的米玛说起草原来滔滔不绝,让旅程变得格外轻松愉快。阿妈拉很少说话,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一件很鲜亮的袍子,脸膛黢黑如夜,那是高原气候和劳动的结果,借助它可以更精确地体认含辛茹苦,看上去跟母亲这个词汇,也更加亲密无隙。
道路有一些颠簸,阿妈拉身上的佩饰也跟着簌簌作响,听上去音乐般盈耳。她不太会说汉话,不停地微笑,牙齿洁白,眼神清凉,偶尔给米玛嘀咕几句藏语。快到理塘县城的时候,她才细声说话,重复了很多次,才听明白。医院看眼睛,要我们直接把她送到长青春科尔寺。阿妈患有白内障,这在高原是一种常见病,很多人都有。只需一个很小的手术,即可治愈。牛羊和毡包,就是阿妈拉的一切,比天还大,比海还深,一生都在厨房和草原忙碌,好不容易去趟县城,每次都直奔喇嘛庙布施礼佛去了。伟大的母亲们,总是把人生最好的部分,毫不保留地给了神灵,也给了儿女。
我们的汽车带着米玛和阿妈拉,奔向了朝觐的道路。也许,这就是一条古代的朝圣路,人们正是通过它走向理塘长青春科尔寺、格聂神山的冷谷寺、昌都强巴林寺或其他更加古老的圣地。只是那个时代还没有水泥道路。我们也不应该坐在汽车上。
“世界高城”理塘县,海拔米,位于四川省西部,甘孜藏族自治州西南部,距离省会成都公里。理塘藏语叫“勒通”,意为铜镜般广阔的坝子,自古便是川藏南线茶马互市的重镇。
在理塘,最热闹和繁华的地方,当属农贸市场,各色人群在那里进进出出,商品琳琅满目,五金家电、日用百货、鸡鱼猪牛、菜蔬种子、皮毛山货,不管什么都有。拖拉机满载柴禾山一般停在路边,等待买主。有的人看上去很疲惫,氆氇袍子沾满酥油、泥土和草屑,荒野的一切都附着于身,睁着一双透亮的眼睛,犹如刚被黑夜打磨过的宝石,或干脆不管不顾和衣躺在街边瞌睡,什么当归啦、贝母啦、黄芪啦、大黄啦、党参啦、雪莲花啦,都是些有着纯正身份的药材山货,胡乱地摆放在水泥地面上售卖。穿着制服的城管人员,对这些刚从荒野进城的人,好像也懒得过问。城市的罚单和规则,暂时还不能对付荒野。时间刚刚进入秋天,高原已经比内地的冬天寒冷,冻得硬邦邦的牛羊肉,堆放在靠近车站路口的地方,方便交易和搬运。一只半只地卖,不开零,也不过秤。买卖双方进行估算,虽没有度量工具精确,最终斤两也是八九不离十。这种古老的贸易形式,一般只在本地人之间通行,它在我们的城市已经消失了近百年。在康区,牛羊也是家庭成员之一,都有固定的名号和身份,谁也不会把自己的牛羊生杀入胃。每年冬季宰杀牛羊的时候,吃肉是必需,以抵御高原漫长的寒冷,就把自家的和别人家的进行置换,再交给专事屠宰的人宰杀,或者用虫草、松茸、药材换来的银子,到县城买上一只半只,这样一来,喝酒吃肉才能安心。
那些体格健壮,野性十足,甩着长袖在大街上游荡的汉子,世人习惯称其为“康巴汉子”。如果你在理塘县城问及他们的祖先,大多会说自己是格萨尔王的后裔。格萨尔王是高原的英雄,一直活在传说和唱词里,虽然至今仍被高原挂在嘴边,但在文字的源头,我们找不到他的踪迹。没有关系,人民需要一个英雄来造像精神。如果时间退回到上个世纪中叶,关于这个善骑射、精剑术、体型高大、民风剽悍的康巴族群的个性特质,可能会有更直观的证据,用来表明“马术之乡”的名副其实。每年8月1日的理塘,都会举办一次赛马节,吸引了不少游人。这个节日,原本为了纪念“军民共建、鱼水情深”的时代章节而设,随着旅游业的风生水起,本世纪初改变了它的身份,被冠以了国际赛马节的名讳。那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在著名的白塔公园或那曲河畔,我们还能依稀看到康巴骑手昔日剽悍的背影。于今,在沙鲁里山脉周边山原谷地,骑在马背上的康巴汉子越老越少了,很多骑手更喜欢摩托车,尤其是年轻一代的牧人,把摩托当成了坐骑。吃草的马自然少了,喝油的摩托却多了,在辽阔的毛垭大草原,我们随时都可以看到长发盘顶,头戴毡帽,身着氆氇的骑手们,骑着摩托在道路上野马样狂奔,看上去,十分的危险。他们以前都是骑在马背上看护自己的牛羊,而今改骑摩托,无疑方便快捷了许多。
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干净酷寒的自然地理以及纯洁的信仰,使得这个高原小城格外喜欢庄重朴实的服装和色彩艳丽的服饰。在藏历新年或其他重要节庆里,理塘妇女个个盛装在身,光彩袭人,尤其是女子们那些复杂而精美的发饰,注定要夺人眼目。妇女们的长发编成绳头大小的小辫,用彩色丝线串联呈弧形披于身后,发梢处有金银饰饼或宝石串珠固定;左右发辫绕后脑半周,用绿松石和红珊瑚襻绾于头顶,中额发际线上扎镀金铜泡花,泡花中间大多镶嵌一颗硕大的密蜡……康巴女子发式的复杂和华美,给人以完全陌生的审美惊喜,过目难忘。这种发式,据说源自格萨尔王的妃子“珠姆”,也是康巴女子的族群特征,不管在什么地方见到“珠姆”发式,一下就能辨别出她的户籍。美轮美奂的“珠姆”发式看上去更像艺术,编织着一个女子们长长的心事。它既是一种装扮,更是一种展示,关乎一个家庭的荣辱兴衰、至爱亲情和家族品位。为包装打扮自己,她们都花了很多时间,有的妇女几乎用了数天数夜。而女子们身上佩戴的各种珠宝饰品,更是光彩夺目,都是一些历代祖传下来的宝贝,如果用物质进行衡量,少则价值几十万,多则价值几百万。令人瞠目结舌的同时,处处闪现出一个族群尊重妇女,敬仰母性的神圣光辉。康巴男人的服装相对简单一些,深色袍装也更适合劳动和长途奔袭,长发也用牛毛混编成辫子,用红或黑丝缨缠在头顶。在理塘大街,灯红酒绿刚刚上场。头饰、短刀和护身符,康巴汉子一生中最珍爱的三件佩饰,除了护身符,似乎都在越来越多的钢筋水泥中搞丢了。
在毛垭,人们喜欢唱一首仓央嘉措写的情歌,并引以为荣。六世达赖喇嘛曾经在诗歌中把理塘喻为仙鹤,高原上的情歌王子一生中,最向往的就是毛垭草原。尽管这个只当了八年活佛的门巴人,最终并没有走进他梦想的草原,但《仙鹤》这首歌词被民间保留了下来,并被一再传唱至今。这首歌就跟仓央嘉措这个名字一样,它所代表的就是自由、爱情、浪漫、慈悲和美好:
给我一双白鹤的翅膀,
我要飞去遥远的地方,
不往别处去了,
只看一眼美丽的理塘……
年冬天,有着浪漫诗人和达赖喇嘛双重身份的仓央嘉措,被清政府废黜押解进京途中,在青海湖附近神秘失踪。当局者后来正是循着这首情歌留下的线索,在理塘县找到了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七世达赖格桑嘉措。
很遗憾,被世界级别的诗人倾心吟诵的理塘,没有出现在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一书里,尽管这里和稻城、香格里拉是邻居,距离并不太远,因为约瑟夫·洛克当年的脚力,还难以翻越仙乃日、央迈勇、夏纳多吉三座大山,自然无法抵达毛垭大草原,这个脱俗得轻易即可入世的远方。
长青春科尔寺在理塘县城的北侧,居于高处,整个县城在它脚下迂回铺开,远远看去,不管是水泥房子、玻钢房子,还是石头房子、木头房子、泥巴房子,个个都像朝圣者,纷纷匍匐在地。我们敬仰传统和神灵,原本就该像敬奉先祖那样毕恭毕敬。传统是旧的,祖先也是旧的。神比祖先更旧。这个修造于年,由蒙古法王契克阿登和云南丽江木增土司出资,三世达赖索南嘉措开光加持的格鲁派寺庙,与青海西宁的塔尔寺、甘肃夏河的拉卜楞寺一样声名显赫,是藏传佛教最精华的寺庙之一,也是康区最伟大的法脉道场。它是神的居所,充满摄人的力量,这种力量除了秘密,还来自古代的泥瓦匠和木匠,令人无限敬畏。
春科尔寺的建筑规模和气势,在金晃晃的草甸上,比金晃晃的阳光更为绮丽澄净。它的安详和气势,是属于过去的、智慧的、神性的,是理塘城内最富有灵魂的宏伟建筑,它所保管的古老气场,充满朝觐者的心底。寺内收藏的《甘珠尔》、《丹珠尔》等10万余块绝世书版及经卷,法器、壁画、唐卡、塑像,更是稀世珍品。我们可以把它当成文物、古董,或者博物馆、艺术宫、图书馆、文献馆进行参观欣赏。信众心里,它不是简单的经堂、佛殿、菩萨、金刚、活佛、上师、经卷、荟供酥油和朵玛,而是信心和觉知的灵光道场。人们在这个场里和谐圆满,安宁如归。由于它的存在,高原的生活不再那样枯燥乏味,它是康南的精神和文化中心,人们从出生那天起,就以它为圆心旅行,从今生走到来世,不忧不躁,静观入世,净心出尘。寺庙在、精神就在,信仰和灵魂都不会失传,生活就吉祥如意,回家的路永远都不会关闭。
高原上的人们比我们活得恬淡滋润,他们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同时也知道要去哪里。这两个让尘世焦虑和恐惧了数千年的古老问题,对于康藏来说,自从莲花生大师在多年前入藏弘法,就已经不是问题了。人们天天到寺庙转经,就在高高的白墙和金色的房顶下方,一条被无数身体磨光抚平的泥石道路上,三步一磕全身伏地,满身尘土,全心全意地匍匐神灵,匍匐雪山匍匐草原匍匐羊群匍匐阳光匍匐大地。人,是需要匍匐的,就像大地之于阳光,粟稷之于雨露,草场之于河流,雪山之于神灵,儿女之于父母。生命必须俯身大地,我们的祖先和神灵,早就为我们画好了地图,不必苦思冥想,精神要回家,就走转经路。
无量河、热衣河、桑多河、霍曲河、那曲河、章纳河等无数河流,深情地清润着这块世界高地,分别壮大了金沙江和雅砻江的神韵。草原生长牛羊,土地种收粮食,雪山居住神灵,每一个地方都是神性的,都是诸神住地。格聂山住着藏传佛教十三女神,肖扎神山住着海螺女神,海子山住着度姆女神……雪山、湖泊、草场、河流和村庄,大地上的一切,早在文字出现之前,就已经被神灵命名。严酷的生存环境,有神灵世代相伴,高城不再寂寞苦寒,心灵不再黑暗无依。神就是生,就是开始,就是真善,就是光亮和火把,就是天就是地。
这是一个容易让人敬仰和向往的地方,尤其是对于那些有纯洁信仰的人,理塘是雪山草原的圣地,成长过七世达赖、十世达赖和第七、八、九、十世帕巴拉呼图克图(西藏昌都地区藏传佛教级别最高的活佛)和蒙古国师三世哲布尊丹巴等高僧大德、嘉木祥活佛等等注定要活在大地上的人物,一直在人们记忆的深处安抚心灵。
春科尔寺堆着很多来自荒原的石头,大都刻有观世音大悲咒、莲花生心咒、慧眼、神像、动物图案等,并用矿石粉颜料上色。数百年来,人们在穿越大地的时候,把他们从不同的地方搬运到这里,有的放在怀中、有的放在牛皮背囊、有的放在马背,还有的通过摩托、拖拉机或汽车,不管它们用什么方式、什么时候从大地的什么地方到达这里,意义就不同了。它们不是普通的横断山或其他什么高山的石头,它们被移动,凿刻着一个族群坚定的信仰和愿望,并被堆垒在高处俯视众生。村头、山间、路口、湖边、江畔……任何可以抵达的地方,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玛尼堆。据说,它是西藏创史以来的产物。虽然我们已经无法从时间的远方去查证它的准确来历,但石头隐含的神谕,既是传统的、宗教的,也是天地自然的。就是在地球卫星可以清晰到毛发的今天,在康藏某些人迹罕至的地方,玛尼堆还有地标和路标作用,它会指引路上的旅人,走在正确的方向。
春科尔寺的玛尼石,虽然没有青海玉树嘉那玛尼那样可以成为吉尼斯纪录,也没有四川石渠县巴格玛尼那样宏大,但石头仍在不断地到来,高度和体积也会不断增加。下午的时候,在春科尔寺门前的玛尼堆里见到了洛桑扎吉。这个来自雅江县的年轻人,正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凿刻六字真言。高原地区原本不容易出汗,但洛桑已是汗流浃背。锤子、錾子、眼睛、手臂,全部身体包括心灵,一起参加了劳动,没人怀疑他的专注。石头十分坚硬,锤錾叮叮当当,石屑到处飞溅。在高海拔的理塘,用同一块石头凿刻图文,要比在低海拔地区多付出十倍的努力。为了这块石头,洛桑已经在理塘一周了,白天凿刻,晚上住在小旅馆,饿了有自带的糌粑充饥,渴了有附近的泉水润肺。“这么费劲,可以请人帮你打呀。”洛桑说石头是和母亲去格聂峰冷古寺附近山谷请来的,必须亲自动手。“阿妈拉的石头刻完了,还有妹妹的”。母性的光辉是神圣的,亲情的力量是伟大的,洛桑为了母亲,无怨无悔,满心欢喜,刻完母亲的、妹妹的,或许还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情人的和洛桑自己的。也许他会没完没了地敲打下去,在一生的敲打中,使内心变得更加光明,以照亮归家的路。洛桑的一锤一錾都在敲入亲人的本元心性和真挚祈祷。那一块块石头的后背,应该还有更多至爱亲情的故事。我想用一句古老的藏语,结束这个段落,祝福洛桑和他的家人:扎西德勒。
在坛城式的玛尼堆里,也见到了手机号码这种现代符号,被工匠们凿刻在石头上。符咒本身就是一种沟通,人们不停地凿刻它、书写它、转动它、念叨它,除了累功积德,净心扬善,就是为了同某个看不见的空间通灵交流。电话号码刻在玛尼石上,虽然显得有些扎眼,为了信息沟通这个同样的目的,在神灵那里,似乎也是可以谅解的事情。
春科尔寺不是毛垭的神祇,并没有为真理划定什么精确的坐标。信仰者自信,觉悟者自悟。当然,它也不是神秘于旅游线上的展览厅,它是一座活着的博物馆、大学堂、研修所,关于世界本原的觉悟地、天体宇宙的象征世界,缭绕的依旧是吃喝拉撒睡的人间烟火。可以容纳四千多人的建筑群体,有近两千僧侣在此诵经习法、观修坐静,或从事于心灵服务的工作。我们看到了想看的部分,就是形形色色的信众,在金碧辉煌的寺院转经礼佛,以及年龄不同的喇嘛穿梭在经堂、佛殿、扎仓(僧院)和康村(僧舍)之间。春科尔寺一直都是敞开的,如同所有的宗教场所一样,皇帝可以进去,百姓可以进去;鸟雀可以进去,羊和马也可以进去,没有什么隐藏的秘密,秘密只在秘密的内心。
那些身着暗红袈裟的孩子们,年龄的确还小,有的鼻涕横颌,头发蓬乱,手脸皴裂。你必然会担心,这些连生活都还不能完全自理的孩子,该如何应对青灯古佛的漫长时光?虽然“三丁抽一”的旧时规矩早已废黜,信仰下的部分家庭,还是把它当作传统保留了下来。桑吉和罗布次仁就来自这样的家庭,坐在康村门前的石阶上。跟他们坐在一起的,还有一条黑卷毛狗。一个七岁,一个十岁,看上去像在晒太阳。不时有鸽子和鸟雀,在他们头顶飞落于地,捡食着泥石地面的青稞。面对镜头,孩子们笑得很开心,就像所有孩子那种天真生动的笑。幸福的童年。但这样的童年和我的童年,以及城市孩子的童年完全有别。
“想家吗?”点头。“习不习惯?”点头。“自愿来这里?”点头。“想不想去成都,或者北京?”点头。当问及想不想阿妈时,两个孩子突然僵住了。我想到自己的孩子,心中顿时跑来一块石头。我不能用现成的经验,去揣摩两个孩子年少不多的心事。那是错误的。对于出家人,寺庙就是归家的路,可以通往永恒的家。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只适用于大多数童年心里的家。家人偶尔也会来看望自己的孩子,顺便捎带一些食物什么的。纠缠了很久,桑吉开口说话,“有时候,有点想我们家的羊群。”
寒风从雪山飞来,游人纷纷离去。殿檐上的铜铃叮叮当当,清脆、渺远。大地,一片沉寂。
孩子们坐着的地方背靠崩热神山,看上去很近,其实非常的遥远,要爬上去更是千难万险。桑吉和罗布次仁两个小阿拉(沙弥),其精神旅途会非常漫长,其间充满了千辛万苦。藏传佛教出家人一生都在刻苦学习,除了佛学经书典籍,还要系统研习历算、医药、建筑、修辞、声律、戏剧、绘画等等。寺院就是学校,很多僧人通过学习,修炼到一定阶段,都具有高僧大德的智慧和学识,只是通向佛的道路一直就很艰难,体格健壮、繁殖力强、自古就喜欢到处流浪的康巴人,仅身体本能这一关,就足以成为天大的困扰。
断万念而出世,原本就是大汗淋漓的心灵长途。
长青·春科尔,藏语译音。弥勒佛法轮,才是它正确的法名。“未来佛远在,妙谛于此永存。”
责任编辑哈闻
刊于《民族文学》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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