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松潘草原,藏民从土里挖出贝母,根部入药。
夏日挖川贝
身体周刊记者石毅
夏日周末,四川松潘。
黄龙五彩池的水若是在你心中留下了印记,那你大可以想象彼时彼地小镇天空的模样,如黄龙水湛然透亮。抬头四顾,山峰环绕,当地人有个很好的形容,说小镇是莲花上的莲蕊,而那些连绵的青山则是莲花瓣。
只是在这本该热闹的旅游季节,小镇的街道上却冷冷清清,老城复原了明时模样,可是没什么游客。这里和九寨黄龙机场只有十来公里之遥,可是飞过来的游客们大都径直奔景区去了,经由陆路的游客又被洪水所阻,小镇便只剩下小镇居民自己了。
我此番为了寻访世间最好的贝母而来。一位藏药老板跟我说,世间还有哪里的贝母比松潘草原的更好呢?我问为什么,他只笑眯眯地答,贝母里分出川贝一类,川贝里再分出松贝,既然都以地名来命名了,就证明市场认这个,市场的事谁说得清?
查阅资料才知道藏药老板所说不尽然。贝母,止咳祛痰的常用药。早在汉代的《神农本草经》就有记载,被列入中品。但是古人的贝母不仅包括了今天的药用贝母,还有其他同科甚至不同科的植物,这种混乱的情况大约到明代才纠正过来。
明《本草汇言》对贝母的功效进行了比较和归类,其中说:“贝母,开郁,下气,化痰之药也,润肺息痰,止咳定喘,则虚寒火结之征,贝母专司首剂。以上修用,必以川者为妙。若解痈毒,破症结,消实痰,敷恶疮,又以土者为佳。”这时候,医者已经根据贝母的功效和产地分出“川贝”和“土贝”,至于“川贝”和“土贝”谁优谁劣,古药书上并没有定论。
如果根据今天中国药典的收载,现已认定具有药用价值的贝母就不仅仅是川贝,以地名来命名的贝母也绝不是川贝和松贝独有。药典中认定的贝母共有川贝母、土贝母、湖北贝母、平贝母、伊贝母、浙贝母6种,松贝属川贝中的一种。其中除了土贝母为葫芦科植物外,其余5种均为百合科植物。来源于百合科的贝母都有化痰止咳的功效,但又有其细微的不同,因此药典也就不可能把不同来源的贝母评个优劣。我想既然功效有不同,又如何有高下之分?
不过在中药材市场转一圈就会发现,同样是贝母,川贝中的松贝价格的确高出其他贝母很多。同样是1公斤贝母,一般贝母大约要价百来元,川贝则可以卖到上千元,至于说到川贝中的松贝,有的地方则标价数千元,是其他贝母的几十、上百倍。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差别,我想还是实地探访了再说。
高山草原扎帐篷
松潘为什么盛产贝母?根据植物学家们的研究,松贝大约生长于海拔米到米的高山草原草甸中,在我国分布于四川、云南、甘肃、青海等地。而松潘古时称为松州,多高山草甸草原,海拔多在米左右,自古牛羊成群,由于习惯问题,仍然将古时松州范围内的草原称为松潘草原,而这就是松贝所生长的环境。
我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找到了藏族人八让足和他的伙伴们的帐篷。在尕里台大草原的公路边,他们的9顶帐篷稀稀落落地扎在山脚下。那一天遇上大雨,帐篷里升起炊烟,若是天气好,他们都上山去,只怕我来了也见不到人。向导说,今年气候反常,高原上夏天也是少雨的,如今却下不停,大半挖贝母的人都提前回家另谋生计了,还遇到坚持的算是好运。高原上的雨不比江南,江南的雨声势再大,下过了天还是一样燥热,高原的雨是躲不掉的凉意,雨滴一落,仿佛入了冬,浓雾四起,气象万千,外出的人都要赶着回家。
这里的山脚海拔米,和想象中的草原不同,尕里台实则是连接红原和若尔盖的高原丘陵。八让足说,天气清朗的时候,在尕里台的高处能看见岷山的最高峰雪宝顶,那是苯波教的神山,众峰簇拥,雪宝顶冰川的水流下来便成了黄龙,那是让人终生难忘的美景。只可惜我在尕里台的3天,都没能见到从云端露出的神山,只能想象八让足描述的盛景。
八让足一行30余人都来自附近的各个乡村,从7月初开始他们结伴陆续来到尕里台,在这里要度过近2个月的时间。只有在这个时候,在地里生长了3年的贝母会长出易于辨认的绿叶或花来,人们才能从灌木丛里发现它。
八让足和妻子热么以及他的4个子女挤在一个帐篷里,帐篷的门比较低矮,成年人需要弯着腰才能进出,帐篷的正中是做饭和取暖用的火炉,3张木板拼搭的简易床有如“冂”字形摆放在帐篷里。在这里,一切的活动都是围绕着火炉和床板展开的,主人和客人都围坐在床上,主要的衣物杂物也堆积在床上,他们最小的女儿德基磋11岁,还在上小学3年级,平时做暑假作业时也得要趴在床上。下雨了不能上山,同伴们常常在各个帐篷里穿梭,各家也就没有什么隐私可言。
八让足的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夫妻一家人也加入到挖贝母的队伍中,他们的帐篷就在旁边。我在他们的帐篷里看见晒干了的河鱼。鱼类从来也不是藏族的食物,但这对小夫妻说,鱼是在岷江里打的,现在他们也学着丰富自己的饮食。“听说汉族还吃青蛙,是吗?”她问我,“我们不敢吃,我们现在也就吃鱼。”
在松潘,受到此地回族和汉族的影响,人人都喜食面食。夜里,靠着白天太阳能充电器蓄下来的电,营地被点亮起来。人们在帐篷里做起面疙瘩,再把它和酸菜一煮,便成了当地最常见的简单的晚餐。帐篷里的食物总是简单的,因为带上山的食物首先要利于保存,所以面食、白米饭和土豆最为常见,如今有了拖拉机和摩托车,就常常有人开车到邻近的市场上采购新鲜蔬菜。
八让足说,若是往回上溯20年,最常见的是一个人带两匹马上山,一匹自己骑,一匹运输干粮和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再摇摇晃晃数个小时甚或一两天,在茫茫草原找寻营地、找寻贝母。
人人都盼着第二天雨过天晴,能上山才意味着有收入。按照今年的收购价算,50克干燥后的贝母大约卖元钱。不要急着叫这小东西贵。后来跟八让足他们上了山,一天翻过好几座山头,我才知道一个人一天辛辛苦苦只能挖1至3两,运气再好不过半斤,但好运气这几年几乎没有,贝母再晒干重量压缩一半,一个人一天的收入就是50-元钱。
这钱算多吗?要知道,在八让足他们那里,退耕还林后,除了每年能拿到一点儿政府补贴,挖药是他们最主要的收入来源。5、6月时候挖虫草,7、8月间挖贝母,全家老小都靠它们养活。这样的日子,除了高原上土生土长的藏族人,我问了城镇里的人,都觉得辛苦不愿意干,就算是藏族人,如果能找到别的活路,比如在旅游点摆个摊开个客栈什么的,也绝不选择上山挖药了。
制干后的松贝本版图片身体周刊记者王辰
翻山越岭闻山歌
第二天太阳还挂在山腰,早上6点钟的样子,八让足他们就把我叫起来了。在这里总是女人们起得最早,生火、烧水、煮上酥油茶后,男人们才陆陆续续爬起来。我是客人,虽是女的,却享受了一次男人才能享受的待遇,等我进到八让足家帐篷的时候,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已经摆在炉火边了。
我知道这一天上山,饿了只能靠些干粮,这碗酥油茶,既要暖暖被这一早寒气浸了的身子,又要为登山提供热量,便学着藏人的样子大口吞了下去。
牧民的牦牛成群结队从帐篷边慢悠悠地走过,太阳上了山,天蓝得不成样子,连日的阴雨后总算盼到了个好天气,八让足说:“今天可以挖药了。”于是30多个人的营地上,只留下他最小的女儿和另一大人照看,其余人全都拿着锄头出发了。
我很快就体会了这辛苦的滋味。旅游的时候可以走走停停,看见风景了就慢下来,可是这是赚钱养家,早上7点半出发,要到晚上7点半才回,一天爬上七八个山头,再沿着原路返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上了山坡,就要一路弯腰低头,只有这样才能在灌木丛的夹缝里找着贝母,一天下来身体再好的人也会腰疼。
八让足告诉我,他们在偌大的草坡上只寻找2样东西:一是贝母花、二是贝母叶。贝母花像倒挂的小灯笼,鹅黄色或暗紫色,长在距离地面约10厘米的杆茎上,最容易被发现可是数量极少;另一种则是贝母叶,一般有两种形态,最常见的是只长出孤零零一片叶子来的,当地人就叫“一匹叶”,还有一种则是长出3匹叶来。看见这两样东西,就可以举起锄头往地下一挖,然后在松动的土层里找到白色的贝母。
市场上又按照贝母的大小分了好几个等级,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认为贝母个头越小越好,所以如珍珠般大小的“珍珠贝”价格最高,可是-颗才有50克重,其他如豌豆般大小的则要次一些,50克有来颗。但是到了藏民这里,他们不分等级,全是按照一个价格来卖,采一颗就意味着至少一次弯腰,一次刨土,所以自然是越大越好。
对于我来说,这些叶子和杂草没有什么两样。八让足的儿子们让我试试是不是能自己发现一两颗,我试着在山坡上寻找,可是没多久就放弃了,只好让他们找到了我用锄头来挖一挖,也算是体验过了。
翻山越岭也是考验。看看这些天天在山上跑的藏族人,个个都是一副结实的身子板,没有谁看上去有赘肉,也不用担心久坐成疾。
八让足更是如此,他虽然有5个孩子,但其实才39岁,和那些挺着啤酒肚絮絮叨叨的中年男人不同,他看上去硬朗极了。也因此爬山对他们来说真是小菜一碟,我一路咬紧了牙关才不至于掉队。
还有越过山脚下的草地也并不容易,那当中都是水泊和草毡土,八让足说那要有“草上飞”的功夫才可以,也就是说一脚踩重了就容易陷进乌黑的泥潭中去,一脚跨出不够远也要掉进去。走在前面的男人就用锄头把那些干燥的泥连草皮一块儿搭在污泥上,让后面的人轻轻地踩着趟过去。
如果没有他们带路,我是断然不敢一个人走进草地的,何况听说这草地上还可能有野生动物,野鸡野兔并不可怕,怕就怕有蛇。听说八让足有一年在红原草原上挖贝母就让蛇给咬了,后来不得不骑着马赶到镇上的诊所去医治。不过他又告诉我,传说中能看见雪宝顶的地方不长蛇,从来没有人在尕里台草原见过蛇,所以大可以放心。
人在这高山上挖药的乐趣之一,便是时不时地高歌一曲。你若是在上海的街头突然放声唱歌说不定会招来白眼,而在这里一切情绪的表达都是自然而然。他们个个是天生的好歌手,藏语歌、汉语歌、民歌、情歌张口就来。
上了山以后,30来个人就分散开来,你找你的,我挖我的,互不干涉,人走散了很快就变成星星点点,消失在视野里,可是一会儿东边飘来一句词,西边再来一个调儿,我就知道其实人都在不远的山头,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罢了。
挖药为生的人
帐篷的主人八让足是个有故事的人。有一天挖完贝母回去,他在帐篷里给大家唱了一首藏歌,3分钟,时而高昂嘹亢,时而悠远回肠,虽然十几个人挤在幽暗的帐篷里,但好像立即就见到了茫茫草原、皑皑雪山。
没有人否认八让足天生的好嗓音。他从小在牛背上长大,没上过学,更没接受过音乐教育,一个人高兴不高兴的时候就在山上唱歌给自己听。20岁出头的时候,亲友把他推荐给在九寨沟做旅游生意的老板,老板就雇了他在九寨沟给人唱民歌。
到了冬天,九寨沟没有游客了,八让足胆子也大了,就跑到成都去给人唱歌。在成都的时候,结识了一帮小兄弟,那时年轻气盛,常常在街头惹是生非,被抓到派出所也屡教不改,后来过了几个月,用八让足的话说“觉得这样不好玩了”,就干脆跑到北京,到一个歌舞团去给人唱民歌,那时候在北京一个月挣元钱,不够他花的,就又回到了高原,有了家庭孩子人才慢慢变得稳重起来。
八让足的几个子女都受到他的影响,个个会唱歌,大儿子不光唱,有时候也在九寨沟的景区给人表演藏族舞蹈。
八让足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四五年前他决定一路从家乡松潘磕长头到拉萨。“在我们看来,这事不光是对自己好,对全村人都好。”他说。
于是,他和20多个村民邀约,一个人只带了元钱上路,每天风餐露宿,朝行夕止,历时8个月,穿坏了8双鞋子,三步一叩首,到了拉萨布达拉宫。回来的时候,他如英雄凯旋,全村人给他献哈达,争相请他上家里吃饭。不光是这样,每一年秋季,他还要绕着雪宝顶转山,周而复始。
每年春夏上山挖药是这里村民普遍的生活状态。我在这里藏族的村寨里走访,除了那些做旅游生意的,这里各家各户的年轻人基本都上山挖药去了。八让足说,他记得小时候合作社还是以畜牧和耕作为主,每到夏天一个合作社就派一两个人上山挖药,再以集体的名义上交。后来合作社解散,各家各户都上山去了。
“小时候,我们骑着马或者牛去挖药,到尕里台或者更远的若尔盖、红原,路上一走就是好几天,帐篷也比现在简单,骑马不能带火炉,都是到了扎营的地方找几块石头堆成炉子。大概到上世纪90年代初就有了平整的马路,大部分人都开拖拉机去扎营。贝母的价格也是每年都在涨,从多元一斤到现在0多元了。涨是涨了,不过其他的东西都跟着在涨,所以挣大钱的也不是我们。”
八让足一家用挖药挣来的钱盖了新房子,虽然他过去走南闯北见过了世面,但骨子里还是个讲究传统的人,有了新房子他就更希望儿子们不要分家,“他们要是感情好,以后都讨一个老婆在一起我也高兴。”他说。(在藏族人中一夫一妻尽管已成为主流,但认可传统一夫多妻制的人也有。)对于父亲的期望,3个儿子只是笑而不答。
30多个人的挖药队伍里,还有好几个学生。在西藏的那曲、青海的玉树几个地方,学校都要给学生们放“虫草假”,让学生们跟着家长上山挖虫草。松潘可没有什么“贝母假”,一来贝母总体产值没有虫草高,比不上虫草对当地农民家庭收入的贡献大,二来贝母采挖正好是7、8月,本身正值假期。
14岁的用尔磋是马上要升初一的学生,她是和哥哥嫂嫂一起上山的。据她说,在她的班上至少一半学生放了假都要上山挖贝母,算是给父母帮忙,增加家庭收入。看我在山上着急找不到贝母,她倒安慰说,“这是我第三次来挖,哥哥刚带我来的时候我头一个星期什么都挖不到,总是认错,现在就不会了,你也会像我一样。”
她不知道,我其实只用了一分心思去找贝母,却用了九分心思欣赏美景。可不是吗?高山上,白云间,野花微香,牦牛成群,我也算体会了草原和草原人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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