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奖获奖作品雪豹之巅

作者:蒋蓝

摘自《极端动物笔记:动物美学卷》,东方出版社年11月出版。

本书年获中国散文最高奖项“朱自清散文奖”。

他沉沦,他跌倒。你们一再嘲笑。须知,他跌倒在高于你们的上方。

他乐极生悲,可他的强光紧接你们的黑暗。

——[德国]尼采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常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这是海明威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开头。“豹子”只出现在整篇小说的题记,以后就消匿了,无迹可求,甚至连乞力马扎罗山顶巅的雪,都被作家“忘怀”了。

其实,海明威放在乞力马扎罗山顶巅的那头豹子,并不是雪豹,连非洲豹也不是,因为非洲豹根本不可能插翅涉足于雪线之上。西高峰叫“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看看海明威是怎么解释的:“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其实,他也没有作出解释。这就是他的迷人之处。在我看来,小说家把自己的灵台搬到了非洲第一高峰上,灵台与“上帝的庙殿”比邻而居,四目相望,那么在此出没的动物,必定得具有君临万物的气概。雪豹是一个突袭作家灵念的动词,成为了人类探索、追求不息、死在路上的精神造像。它出现,他看见,他说出,仿佛一朵突然的雪莲要吐露天庭的秘密,如此而已。

海明威无心插柳,在非洲的神山上,完成了汉语关于“豹死首山”的“不忘本”描述。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修辞之豹不再是“首山”,而是“首巅”,直插云天。

雪豹也和普通豹一样,同属于Panthera(豹属)。不过,后来有的学者认为它的头骨有某些异样,与狮、虎、豹均不同,故为它另定一属,叫Uncia,因此学名就成了Unciauncia,但也有其他学者提出,将Uncia改为亚居,仍置于Panthera之下。先不管头骨如何,在大的形态上,雪豹也显然与普通的豹有明显的区别。论体型大小,似乎雪豹与普通豹差不多(实际体重也差不多),但雪豹的体毛比普通豹要长得多,所以看来就大得多。再者它的尾比普通豹也长得多,尾毛更丰更厚,这是雪豹与其他豹决然不同之处。其次,在颜色和斑纹上,雪豹毛色淡青而发灰,略有奶油色彩,下体纯白,上体和四肢都有较大的黑斑点,但因其毛长而厚密,斑点隐没得几乎模糊了。它的毛色和斑点具有良好的迷彩作用,特别是在高山积雪之处,当它隐卧不动时,其他动物乃至猎人都很难发现它。[1]

雪豹是纯粹亚细亚化了的动物,分布在中亚以及东亚北部和沿青藏高原散开的山峰与乱石之间,它不可能像迎客松那样伫立或招摇,以地主之仪表示冰雪的柔软。它总是退避在人们视线以及某种不祥的感觉氛围以外,然后迅速与太多的冰雪融为一体,就像博尔赫斯的妙句“仿佛水融化在水中”一样,雪野上,只留下一行谨慎的足迹,然后,连同足迹不翼而飞。

在瑞典人斯文?赫定(SvenHedin,—)的亚洲腹地考察记录中,他注意到了野骆驼、新疆老虎的罕见身影,但雪豹却从他修长的指缝里成功逃逸,雪豹像避谶一般,融化在单筒望远镜的焦灼当中。因此,它一直没有在西语的舞台正式现身。偶尔突入欧洲人想象空间的雪豹,至多是它浮在冷空气中的嚎叫,叫声类似于嘶嚎,不同于狮、虎那样的大吼,也没有云豹那般嚣张。普宁在小说《高加索》里描绘了雪豹的叫喊:“有时在半夜里,恐怖的乌云会从崇山峻岭中蜂拥而来,刮起翻江倒海的暴风

雨,闪电不时把喧闹的、像坟墓一般漆黑的树林照得像神话中的绿色深渊,高空中不断炸开古已有之的隆隆的雷电。这时林中的山鹰、雪豹和胡狼全被惊醒,发出一片啼声、吼声和嗥叫声……”胡狼被冻得不行了,竟然去求人开门,但雪豹远远地喊着,声音像鞭子令风暴加速,并使房梁发出碎裂声。这种发声术符合地缘语境,雪野总是松软的,声音一旦散开,迅速被空气胶着,在一个连岩石也陷入沉睡的领地,雪豹的叫声只是摇落了一层雪花,并设置完备雪花之下的陷阱,然后,一切均归于岑寂。

距离斯文?赫定的足迹一百余年以后,乔治?B.夏勒是一位卓越的博物学家,曾任纽约野生保护协会科学主任,在中国西域注意到了一个事实,在亚洲腹地之上,在藏羚羊麇集的岩石后面,总有壮丽的旗云俯身而过。也许某一天,他发现旗云的一角突然异动起来,出现了反向的飘荡,他终于区分出,那是一头活在云朵里的豹子。在他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提供的文章中,雪豹的身份逐渐得到了比较清晰的确认。

的确,雪豹是食肉动物栖息地海拔高度最高的一种,在人力难以企及的区域,它们在强烈的直射光线下造型,并赋予环境一种出尘的姿态,就好像它们是在等候来自空中的召唤。在它的分布范围内,雪豹的栖息环境主要有4种,即高山裸岩、高山草甸、高山灌丛和山地针叶林缘,它从不进入森林之中,那显然是另外霸主的产业,尽管它在不同季节之间有沿山坡垂直迁移的习性,夏季栖息的高度大多在米左右,偶尔在平原地区也有它的踪迹,但它始终将冰雪覆盖的峰巅视为自己的巢穴。如此大范围的上下,必须具备一种傲视的技能尤其是速度的天赋。有一个数据可以说明一些实情,雪豹面对3米的高崖可以一纵而上,一跃可以跳过15米宽的山涧。尽管具有如此异能,但它总是缺乏表演的心情和胆量。

雪豹的体型大小和外形与豹很相似,但体毛的长度、毛色、花纹以及尾巴的形状等都与豹不同。体表的背毛特别细软厚密,背部毛长约2寸,腹部的毛更长,类似裙裾的蕾丝,全身呈灰白色,略掺杂有浅灰与淡青,且满布了黑色的斑。奇怪的是雪豹的尾巴在比例上简直是一个异物,约与体长相等或为体长的四分之三。尾巴不但长,而且尾巴上的毛也长,显得特别蓬松肥大,尾梢也不呈尖细状,走起路来特别显眼。有的雪豹由于尾巴过于粗大,似乎行动不便,而养成了盘尾的习惯,久而久之形成卷曲的圆圈。这种造型对猛兽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这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维多利亚时代的鲸骨长裙。但造物主赋予雪豹的尾巴必定含有启示和功用,最直接的效果是,每当它急速地在雪地奔驰,下陷的重力总可以被宽大垂长的尾巴分担,并在身后铺开,使得它不至于下陷过深,并迅速从雪面获得再次上跃的作用力。这样看来,雪豹就像一匹从雪原滑行而过的快艇,以最浅的吃水,获得最快的速度。

雪豹平时独栖,仅在发情期才成对居住,一般各自有固定的巢穴,设在岩石洞或乱石凹处,大多在阳坡上,往往好几年都不离开一个巢穴,这显示了它们恋旧的品行,这种德性与高地的时间具有同构性质,均是在一种胶着、凝聚的氛围中展开回顾和观察的一角。

雪豹是边疆生活的一个图腾。仿佛神明的作品横空出世——是的,它耀眼的环纹是神明的大手印。

在《密勒日巴大师歌集》里,尊者就以绝对的自信和无畏的定力,心住正见,唱了下面这首歌:

雄住雪山之雪豹,

其爪不为冰雪冻,

雪豹之爪如冻损,

三力圆满有何用?

这里的“三力”是指雪豹或老虎具有三种威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豹子的爪通达内心,既是力量的终结点,也是被大手印抚摸剩下的火焰。后来,传言尊者已坐化,徒众们准备到拉息雪山去挖掘尊者的遗骸。他们快要抵达尊者住穴时,忽然看见对面一个大磐石上,有一头雪豹爬上了磐石,并在石上张嘴弯腰地打了一个呵欠,他们注视该兽良久,最后它才离去。最后,在一条极为险狭的路径上,他们又看见一头似虎似豹的野兽,瞬间就跑向一条横路上去了。以后这条路就叫做虎豹路。

尊者说道:“我在崖石顶上曾看见你们在对山休息,所以知道你们来了。”

释迦古那说:“我们当时只看见崖石上有一头野豹,并未看见尊者,那时您究竟在哪里啊?”

尊者微笑道:“我就是那个雪豹啊!得到心气自在的瑜伽行者,于四大有随意转变的能力,可以化现任何形状物体,变现万端,无有障碍,这一次我也是特别对你们这些根基深厚的徒众显示了这点神通,你们应对此事守密,莫对人言。”因此,雪豹在高原上具有一切造型也是不过分的,它甚至成为一些民族的图腾。除了它据守着距离天庭最近的巴比塔,它的生活,就等于展开了一幅得道地图,它现身时,人的心灵总是在惊悸,莫非是密勒日巴大师在考验我的定力?

雪豹是雪地绝对的权力。许多野蛮人部族的萨满巫师长期认为雪豹是冻原上最优美和最迅速的猎人。许多时候这些部落的战士会在激烈的战斗中模仿这种大型白色猫科动物。另外,萨满巫师有时会创造法术令战士暂时性地获得雪豹的敏捷。但是由于这些法术是暂时性的,很多时候这些法术会在不恰当的时候失效。

但是据说,有一群野蛮人萨满巫师曾秘密聚集以研究如何更好地产生雪豹的敏捷能力。几乎一年里他们没有回到部落,只是忙碌得将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雪豹的魔法上。然后有一天,这些萨满巫师回到他们各自原来的部落,每人带着一个银质的小项链,下面挂着一个好像雪豹爪的挂饰。这些萨满巫师把这个挂饰交给他们各自部落最强大的战士。当挂饰一围上这个战士的脖子,雪豹的敏捷就充满了他们强有力的躯体。从那以后,雪豹护符(这是它后来的称呼)就成为了野蛮人部落中最珍贵的宝物。只有最有力的战士才有资格佩戴它,而有朝一日能佩戴上雪豹护符成为了所有年轻战士的目标。

哈萨克牧民说,雪豹捕食羊、麝、鹿、雪兔、鸟类,当它闯入羊群,只袭击其中瘦弱无用的一只,绝不伤害别的,更不会像狼那样乱咬一气。它本性中的残忍转化为无与伦比的节制和风度。而一旦它的胃口得到满足,立刻目光柔和,如同一位苦修者,然后回到雪山上去沉思,去思考雪如何开出莲花,石头如何孕出玛尼堆,土壤如何预谋贝母,去观察白云如何飞舞成经幡。雪豹已成为高原野兽的“旗舰”,如今在珠穆朗玛峰附近,却还不时地出没,并时常惹出不大不小的事端,让住在那儿的人们,为自家的牲畜不幸身亡而悲痛。有一个挂职锻炼干部,夜间把马拴在树上。第二天发现马已经死了,血液被路过此地的雪豹喝干了。对于家畜,雪豹不到饥饿难耐,一般都不吃它们的肉,它只吸吮血管里的血。这种嗜血的直接性,与它的皮毛,产生了反讽意味的张力。毕竟,雪豹是野兽,不是一般意义的动物。

诗人沈苇曾在《新疆词典》中写道:当人说出“雪豹”二字,表明他的有所选择,这正如上帝在13世纪选择了一头“豹子”,仅仅为了让它成为但丁《神曲》中的一个词。一切珍稀的灵兽,一切伟大的创造,均是出于上帝的精选。对于人类来说,拥有和雪豹一样被选择的勇气和魄力,永远为时未晚。前不久,我在《历届克格勃主席的命运》里读到,曾任克格勃主席的叶若夫,竟然有诗人为他献诗:“谁比雪豹勇敢无畏,比雄鹰目光敏锐?受全国爱戴的人,目光敏锐的叶若夫。”这不但脏了诗,更弄脏了雪豹。我的意思是说,即使面对雪豹,面对雪豹忧郁的凝视,人类自然有多种属性的选择与被选择,然后,被彻底赋予。

看看站在顶巅的海明威,透过茫茫苍穹,看到了什么——

“于是在前方,极目所见,他看到,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山巅。于是他明白,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这是唯一提到的白雪,那是雪豹的血,白得让苍穹凹陷,出现了一个洞。

[1] 引自相关网络文章《飞禽走兽——豹》。

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得主蒋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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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出版社年11月版权声明

本文摘自蒋蓝作品《极端动物笔记·动物美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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