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阿坝,一群孩子生活在名贵药材与老师的拉扯中。他们从七八岁起,就跟爸妈上山挖虫草,许多人因此辍学。上课时,吸鼻涕的声音总盖过了老师的讲课声,断煤的教室乃至飘摇的童年,都太冷了。恩波说春天里的阿坝县,既漂亮,也危险。从成都到阿坝县,开车9小时,半路下雪,我多花了一倍时间。第二天下乡,车被冻住了,打不开门。这种情况,我也是头次遇到,于是向当地人求助。当地人叫恩波,是位出租车司机。他给了两个解决方案:方案A,等太阳出来,把冰晒化;方案B,打车,从县城到甲尔多乡,15公里,元来回。清晨的阿坝县零下6、7℃,路面结冰,牦牛走着都会劈叉,以我的车技,上了这种路,没有不翻的道理。我选了B,花钱打车,医院划算。事后我觉得,其实这价不贵,15公里路,恩波开了一个小时,没坑我。恩波说,阿坝这地方,生活节奏独特,三个季节在下雪,一个季节在挣钱。5—8月,阿坝将迎来短暂暖季。蛰居已久的农牧民们,像候鸟一样,举家迁往隔壁的青海,到海拔更高的地方,之后几个月吃住在山上。5、6月挖虫草,7、8月挖贝母(以下统称挖草),9月天冷再回阿坝。阿坝养活了无数虫草商人,“一斤虫草转手几次,卖回内地,一般的4万,顶级的要10多万。”恩波说,听起来诱人吧?但,这钱并不好挣。挣虫草钱,不光靠吃苦,也看运气。在青海挖虫草,要花一笔不菲的“山头费”,才有入场资格。进去了,挣多挣少,或赔本回家,就看运气了。“感觉和在云南赌石有点像。”我说。恩波点了点头,说,“我们这里的小孩,七八岁就跟爸妈上山了。”恩波说,“我小时也这样。”恩波自认为吃不了苦,运气也差,所以选择了开出租。
虫草少年
甲尔多乡中心校校长泽尔丹说,恩波的话一点不夸张,“除了学前班,我们90%的孩子,都跟父母上山挖过草。”早些年辍学率高,挖草是主因,“有的孩子去了,就不回来了。”老师和名贵药材之间的生源争夺战,已持续多年。开学前后,是老师们最忙的时候,“全都去家访,给家长做工作去了。”甲尔多乡向安村,一夜大雪后,男孩塔尔穷准备出门上学。我说,你名字不好,发不了财,不如改成塔尔富。他反驳了我,说,藏人的名字,都有吉祥如意的寓意。“你去挖过草吗?”我问。塔尔穷拨了拨炉膛的牛粪,腾起幽幽火光,回答我,“去过,两次了。”塔尔穷,9岁,格向友谊村小二年级学生,挖草的老手。8岁的弟弟尕尔让,去年也跟着他,第一次上了山。除了尕尔让,塔尔穷还有两个弟弟,6岁的甲央、5岁的旺白,每天在草原上追逐、打滚、撵牦牛。挖草的季节,两个小弟会被寄养到亲戚家里,他们再大一两岁,也会跟家人一起去青海。妈妈泽让吉,是这个五口之家的户主。这样的家庭结构,在高原不算少见。泽让吉没上过学,不会汉语。她对儿子们的学习要求不高,能识字,学点汉语,将来可以和汉人做生意、交朋友就够了。塔尔穷不喜欢挖草这份工作,到青海要坐7、8个小时车,他晕车。虫草生长的地方,海拔四五千米,比家乡更高、更冷。住在山上的棚子里,四面漏风,吃不上热饭,睡不好觉,凌晨起,晚上归,弯腰伏地,一天下来,腰都要断了。塔尔穷说,他喜欢念书,以后长大了,想当一名警察。这些话,他没给妈妈讲过。他知道,要养活一家人,妈妈更辛苦。不上学时,他会带着弟弟们,尽量帮妈妈多干点活。“他学习很不错,适合读书”,“好好读,说不定以后能出去上大学。”家访时,老师们说。老师轮番说了塔尔穷不少好话,这让泽让吉觉得,儿子们的未来,似乎还有一些更好的选项。“我想他们长大了,一个当老师,一个当医生。”在泽让吉看来,这都是体面的职业。她给老师承诺,只要儿子好好学,她会把他们供上大学。她说,挖虫草时,儿子可以留在学校,只在暑假时带他挖贝母。塔尔穷上学记常年生活在平地的人,对“地广人稀”这个词,很难有一个直观的理解。阿坝县人口约8万,却有1万多平方公里的广袤地盘(约等于0.7个成都市),大小村庄,如稀疏的星辰散布在雪原上。在零下十多度的冬天里,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原上,从一个乡镇到另一个乡镇,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都是危险又漫长的旅程。前年,塔尔穷到上学年龄了。泽让吉打算送他到乡中心校念书,但她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从家里走到乡上,翻山绕近路,单程也要走2小时。另一个办法,先送他念村小。在村小读完二年级,到10岁了,再去中心校住校。高原孩子的童年很短暂,10岁,就算长大了,能照顾自己的生活了。甲尔多乡格向友谊村小,位于格玉村和向安村之间。学校是一个小院,五间房,幼儿班加一二年级,共四个班。条件比中心校差很多,好在离家近,走路只要十多分钟。泽让吉记忆里,村小存在至少有20年时间了。那曾是一排破旧的小木屋,校长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喇嘛,不上课时,常提着一个大口袋,在学校周围捡牛粪。几年前,喇嘛校长退休了,泽让吉再没见过他。偶尔会有一些陌生人来到这里,他们来自成都或其它地方,给孩子们带来了书本、衣服和文具,为他们翻建了校舍,建起了食堂。3月末的一天,我和塔尔穷兄弟一起,走进了这所高原村小。早安,雪原村小穿过积雪的草原、结冰的道路,有的步行,有的搭父亲的摩托车…早晨,孩子们陆陆续续出现在村小门口。最近大雪,路途艰难,每天到校学生数量都不一样,多的时候来个,少时有80多个。被高原紫外线刺伤的红色脸蛋、两道摇摇欲坠的鼻涕,长着冻疮的耳朵和手背,这是一个高原孩子的标准画像。出门前,孩子们喜欢带个饮料瓶,也可能只是个止咳糖浆瓶子,灌了热水,用来暖手和解渴。这种瓶子的保温时间很短,没到学校,就在路上凉透了。趁还没上课,我在教室门口拦住几个孩子,和他们聊了会儿天。东尕姐,10岁,她说,她去青海挖过两次贝母。“你喜欢挖贝母吗?”我问。“喜欢。”她说。老师说,“不用怕,说心里话。”“不喜欢。”“不喜欢挖贝母,那你以后喜欢做什么?”“我想当老师。”托吉措,9岁,胆子和她的身材一样瘦小,一紧张就说不出话。和东尕姐一样,托吉措也去过两次青海了。她也不喜欢青海,因为“太远了。”在山上搭棚子住,让她觉得害怕。我问,你将来的理想是什么?托吉措误解了“理想”的含义。她说,她想要一件冬天穿的棉衣,“山上(青海)太冷了。”虫草和贝母,生长在4、5千米的高原之上、雪地之下,因为产量稀少而价格昂贵。少有人知道,这些富裕阶层的滋补品,有很大一部分,是由这些粗糙的小手,从土里刨出来的。上课上课铃响起,孩子们走进教室。我跟了进去,里面温度并不比外面高。学校断煤一段时间了,“上学期最后两周,我们就没煤烧了。”窗边的暖炉熄火了,一旁的纸箱里,仅有的一点燃料,废纸、树枝和牛粪,此时也见底了。教室里,孩子们吸鼻涕的声音此起彼伏,盖过了老师的讲课声。老师仁真卓玛把门窗关得严丝合缝,裹紧了衣服和头巾,开始给幼儿大班的孩子上课。学校原本有4间教室,幼儿大班、小班,一、二年级各一个。前段时间新来两位老师,住不下了,就把其中一间小教室改成了女教师宿舍。少了一个教室,大小班的孩子只能挤在一起上课。大班孩子在做听写作业,小班孩子在教室后面的小凳上,手揣在兜里,端正地坐着,盯着前面孩子的后背发呆。我的出现,引起了孩子们的注意,他们偷偷打量这个外来者。尽管对我好奇,但没有人说话。礼貌和纪律,是他们在这里学会的第一门课。仁真卓玛是新来的老师之一。此前5年,她在若尔盖一所条件更好的中心校教书。和她一起到格向村小的,还有她的两个儿子尼美罗周、王秀泽仁。仁真卓玛上课时,哥哥带着弟弟,在宿舍的门口,打望着外面飘雪的天空。下课,仁真卓玛到水池旁淘米,抽空为两个孩子做饭。她说,今天这天气,已经算暖和了,“冬天时,气温零下十几度,常把自来水都冻住。”26岁的旦白,是格向村小六位代课老师之一,教体育和音乐。他坦白,其实他不会乐器,也看不懂五线谱,但大家都说他唱歌好听,“上课嘛,我就教孩子们唱歌。”教师办公室,一个十来平的房间,一张帘子,从中间把它隔成两半。帘子这边,是办公室、教师厨房、广播室和会客厅。另一边,是三位男老师的宿舍。旦白曾经是村小的学生,“那时学校条件更差,只有几间破房子,也没有围墙、厕所、厨房。”午饭是家里带的糌粑和血肠,天气一冷,就硬得咬不动,把他胃都吃坏了。“下课,喇嘛校长就带我们去捡牛粪,给大家烧开水、取暖。”旦白职高毕业回来时,校长已过了退休年龄,但还舍不得走,他怕走了,这里的孩子就没人管了。旦白说,“我给他说,我就留在这里吧。”这是卓玛在村小当代课老师的第7年。年,来格向村小报当代课老师时,卓玛是个刚毕业的学生,工资一千多元,在阿坝县,那也是很低的水平。卓玛说,早些年,一到挖草季,大人都走了,孩子就留给了老师,“我们不光是老师,也当爸妈。”卓玛决定留下来了,“我那时二十来岁,我想,我的路还长,不当老师了,还可以去打工、讨生活,能多带他们几年,就多几年吧。”7年后,卓玛结了婚,从一个少女变成了母亲。打工、讨生活的念头也淡了,她发现,自己很难再离开了。卓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