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能查出白癖风 https://m-mip.39.net/baidianfeng/mipso_4198132.html
(本文是为北京燕山出版社《摩尔人的最后叹息》中译本写的序言。SalmanRushdie,印裔英国作家,国内也译为拉什迪)
萨曼·鲁西迪(SalmanRushdie)无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出生在一个有故事的、“像一部超级史诗大片”的城市孟买,更是一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故事的高手。小说中的故事、自己的故事、南亚次大陆的故事、老欧洲与新世界的故事,都在他的笔底喷涌而出。这些故事,令人爱恨交加。他以瑰丽的想象力,写出了色彩奇幻斑斓的印度故事《午夜之子》,以现实为蓝本创作了影射巴基斯坦政治的故事《羞耻》,更因为那部涉嫌亵渎自己曾经所属宗教的《撒旦诗篇》而差点被人取了性命。鲁西迪却认为自己有苦难言,他说他哪里是想挑战世界?不过是技痒难熬,怕浪费了自己的大好才情。他也好像不明白文学世界为什么会被人等同于现实世界?其实他颇得拉伯雷、塞万提斯的创作之道,以他在文学上的睿智和对生活的透彻观察,实在使他很难与现实世界撇清关系。(《午夜之子》,公认是鲁西迪最优秀的小说)鲁西迪喜欢用第一人称写故事:“午夜之子”是“我”(生于印度独立之际)、“羞耻”的是“我”(写第二祖国巴基斯坦),“摩尔人”是“我”(也是文化杂种)、“愤怒”的是“我”(索兰卡也是一个生于印度、住过英国而今混迹于纽约的人)……他作品里的角色很多,即使不是“我”,也透视出“我”,虽然变形、混杂、破碎、隐喻、象征、魔幻,却与“我”始终有关系,始终透映出作者自己的影子:都是历史的私生子,都是多元文化混融的杂种,正如他早年做过演员演的就是他自己,或者也可以说,鲁西迪就是自己作品的互文。混杂和互文,是鲁西迪的文学宿命。自一九七五年发表处女作至今,这位话痨作家已经出版的作品可以开出一份长长的书单,作品后面的“背景书籍”则极为复杂。西方历史、哲学、思想、文学、艺术与南亚次大陆文化的古老典籍、宗教、神话、民俗生活在作品里混杂起来;世界政治地图的边缘与中心也在作家的头脑中生成;南亚政治风暴与前殖民地宗主国的复杂关系,也当然地成为他写作的斑斓舞台;后现代文学技巧与前现代传统如同“马萨拉”(印度的混合香辛调料)一样造就了他的文学风格,后殖民文学内涵与超前的文学技巧,也如影随形、混杂难分。哲理与寓言、文学与生活、想象与现实、混杂与变形,创造出一个奇幻吊诡、无比绚丽的文学世界,令人不免叹为观止!然而,更使读者晕乎的还是他无所不用其极的互文。作为南亚流散出去的“换语”作家,鲁西迪如同其他许多流散作家一样,总是与前现代的文化情境和文化设定有密切关系,也必然与现代和后现代文学、文化文本发生关联。按巴赫金和J.克里斯蒂娃的阐述,互文可以针对世界、历史和现实,也可以说任何文本都是先前文本的互文,这或可谓“广义互文”,如鲁西迪自己的身世、南亚政治、世界历史都汇聚在他的文学作品里,幻照出极其复杂的文本内外的世界,作品里到处是过去对现在的纠缠。但文学写作也发生具体文学技巧的狭义互文,如甲文出现在乙文中的共生互文和甲文在乙文中被重复和置换的派生互文,如《午夜之子》涉及印度两大史诗、吠陀经典、神话故事、生活俗语;《羞耻》涉及索尔·贝娄、米兰·昆德拉、毕希纳、马基亚维利的作品和《古兰经》;《东方,西方》涉及劳伦斯·斯特恩的《项迪传》、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古骑士传奇《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等等。但鲁西迪的互文可不是这么容易清晰地被分析,他常常有意模糊、误置、戏仿、挪用、改写,造成含混、复杂、多义、魔幻的效果,常常是在文学临界点上游戏,呈现一种后现代的意识活跃和心理悸动,或者是对前现代文化有意识“调戏”。在鲁西迪笔下,劳伦斯·斯特恩小说中幽默的牧师戏仿了莎士比亚悲剧中的小丑,哈姆雷特心爱的奥菲利亚却嫁给了弄臣尤瑞克,伟大的哥伦布不过是女王身边扫厕所的多情“新郎”,航海家达·伽马仿佛是一个衰败家族的远祖。作为换语作家,他还创造出所谓“鲁西迪式英语”,往往有意识造成误读或多义、隐喻或象征,把自己小说里的词与其他文本中的词关联起来,产生意义的叠加扩展。总之,鲁西迪不喜欢遵从事实,他创造事实,表达思想,用许多大大小小的机巧手段烹调出文学的魔幻世界,而解读这个世界的密码,则可能是“混杂”和“互文”。《摩尔人的最后叹息》也是这样一个想象的文本,却又映照着历史和现实。这部小说的“文眼”其实就在书名中,“摩尔人”喻指了“混杂”,“最后的叹息”隐含了“互文”。如同鲁西迪其他许多作品一样,这也是一个从“我”开始的故事。“摩尔人”是一个顶着不吉姓氏“佐格意比”的名叫莫赖斯的青年人的绰号,他是科钦地方的香料巨商达·伽马-佐格意比家族唯一的男性继承人。对于几个世纪前来到印度的佐格意比家族,鲁西迪有意写得复杂和恍惚。“摩尔人”的父系有着犹太血统,但这血统却因一个与西班牙阿拉伯人发生过异族性关系的祖先而被玷污了,因此被人蔑称为“野种”,也就是说,莫赖斯·佐格意比祖上的血统已然不纯。而他的母亲奥萝拉则是葡萄牙裔的天主教徒,她嫁给“摩尔人”的父亲——“一个操蛋的码头摩西”——年岁大她一倍的亚伯拉罕后,成为了奥萝拉·达·伽马·佐格意比,她的祖上也血缘可疑,因此被骂作“婊子的种”。毫无疑问,“摩尔人”——莫赖斯·佐格意比,意味着混杂、不纯,他既没有成为真正的天主教徒,也背叛了犹太教。他说:“我两方面都是,又都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犹太天主教徒,一个天主教犹太人,一个大杂烩,一条杂种狗。……一个真正的孟买大杂烩。”为什么要用“摩尔人”来讲混杂性的故事?“摩尔人”是谁?摩尔人是环地中海的北非、伊比利亚半岛、西西里岛、马耳他岛等地的阿拉伯人、柏柏尔人、皈依伊斯兰教的欧洲人的泛称,是一个高度混杂的人群,就像作品里的“摩尔人”一会儿是白的,一会儿是黑的。历史上欧洲的伊比利亚半岛和环地中海地区就是一个文化混杂区,穆斯林摩尔人曾经在今天的西班牙、葡萄牙等地长期统治,北非的阿拉伯人还建立过阿拉伯化的西班牙文明,柏柏尔人也曾在此大战基督徒。而犹太人则如同小说里所写,在第一次圣殿被毁之后的两千年里不断流散渗透到伊比利亚和南亚次大陆。这些在长期流散中飘零的犹太人,文化混杂,血缘混杂,最终在印度成为小说所戏称的“土产奥赛罗”。自一四九八年探险家达·伽马开启了香料之路,欧洲文化便蜂拥而入,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法国人、英国人……各种文化在这里交融,各色人等在这里混杂,基督教、天主教、犹太教、伊斯兰教在这里的情景,有如地中海的浪涛,一波又一波,起伏荡漾。可以说,因为“混杂”这个历史的吊诡,这个“摩尔斯坦”就从来没有安宁过!无怪乎鲁西迪说,“摩尔人”从自己的故事里被放逐出来,又一头栽进历史中。一切故事(Story)不也是历史(History)吗?这部小说就是“他的故事”,一个关于“杂种”家族的故事,无论是“摩尔人”的家世还是世界的历史,都与混杂交融发生了极深的关联。而在鲁西迪眼中,混杂是人生的本相,也是世界的本相。(摩尔人;图片来自网络)“叹息”是小说的又一个“文眼”。“我呼吸,故我在。”这是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句式。鲁西迪这样写道:“因为叹气不仅仅是叹气,我们吸进世界,呼出含义。”小说中反复提及这个家族的“肺”,这是发出叹息的必要条件。然而,家族中却总有人肺不行,父亲亚伯拉罕有哮喘病、贝拉死于肺癌、麦娜死于窒息、“摩尔人”的肺也经常不能正常呼吸,“在我们家里,我们总觉得世界上的空气很难呼吸”,于是鲁西迪写到“肺叶丛林”,奥萝拉画出“摩尔斯坦”,这里可以喝空气而醉倒,也可以被空气噎死。“摩尔人”气喘吁吁,头昏眼花,“两手拼命捧起空气,徒劳地将它们塞进嘴里”。但吸进去容易吐出来却难,好像挨打容易打人难,摩尔人·佐格意比家族背后的复杂历史被吸进去,吐出的却是这个家族“从香水开始的东西,以臭气熏天结束”的含义。“生活本身,就是一场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酷刑。”“摩尔人”为这个家族的衰败发出了“最后的叹息”,也是为一个即将失去的世界发出的最后的叹息,一个摩尔人的饱含喧哗与骚动的哀歌。他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做最后的了断。老宅子外面,是肮脏的、龌龊的现实世界,政治斗争、经济颓败、世界大战、希特勒与斯大林、美利坚与莫斯科、尼赫鲁与国大党、民主主义与灵修观念、圣雄甘地与达·伽马……无休无止,此起彼伏。老宅子里面,则是一幅家族分裂、争吵斗殴、心机用尽、亲情破裂、坐牢自杀、偷情嫖妓、拐卖妇女、丑闻不断的残破情景……如小说里所写,“像野兽一样丑陋”,“他们与魔鬼交易”。贝拉高声骂道:“这个家的人倒是受过良好教育、血统高贵,我们的行为举止却像狗。”这个香料家族四代人的复杂恩怨故事,道尽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也透映出历史的吊诡与荒诞。作家说,因为一切都会弯曲,不仅是爱因斯坦的光。然而,鲁西迪写起来却像是在烹调“马萨拉”,佐料很多,细节丰富,味道浓郁,互文发达。他用阿拉伯的西班牙来想象印度,用印度的犹太人来幻照葡萄牙,又把这个“摩尔斯坦”投射到世界史上,写得鬼气森然,沉重残酷,令人窒息却又趣味盎然。写“最后的叹息”,写犹太人、摩尔人,避不开《旧约》。小说开篇,“我”坐在橄榄山杂草丛生的墓地,在十字架的注视下,离“最后的叹息”加油站的小路有一点距离,“我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这便是《旧约》中的内容,也是今天还能够看见的耶路撒冷的情景。耶稣受难前在橄榄山上流连难返,又走下山来到小路边的“主泣堂”发出无望的“最后的叹息”,在客西马尼园下到“苦路”,背着十字架最后来到“各各他”受难,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当然,也更避不开最后一位摩尔人皇帝巴布狄尔:一四九二年,他不战而降,拱手向西班牙双王斐迪南和伊莎贝拉交出了王宫阿尔罕布拉宫,终结了摩尔人八百年的统治。离去时,这位末代君主最后一次回望安达卢西亚,回望曾经的美丽与荣耀,不禁发出一声“最后的叹息”。不仅“摩尔人”的父亲亚伯拉罕隔着五百年的时空听到了这声叹息,“摩尔人”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也听到了;奥萝拉也听到了,她把这声叹息画在了自己的作品里;作家鲁西迪无疑也听到了,他把这声叹息写得如此沉重,以至于当场引发了亚伯拉罕的哮喘,它“就像个凶兆,把相隔几个世纪的不同人的生命连接在一起……这些气喘吁吁的哀叹不仅是我的,也是他的”。(建于13世纪的阿尔罕布拉宫,位于西班牙格拉纳达)小说这样的镜照互文,无可怀疑地反映出作品的最终目的,即:吸进世界,呼出人生含义——这个含义就是“受难”。“摩尔人”在小说中正是以一个受难、沉沦者的形象出现的。在奥萝拉的《摩尔人组画》里,身处人类垃圾场中的“摩尔人”,茕茕孑立,不再是多元融合的新民族的象征,而成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这是一个由高雅而至沉沦的故事。曾祖母弗洛里一生固执地划下的那条泾渭分明的线,在奥萝拉画笔下却无可逃遁地成为一道蜿蜒曲折的裂缝,而里面是“犬牙交错的黑暗”!“摩尔人”也发出了他的叹息:“这座城市,或许整个国家,是一张被反复擦净重写的羊皮纸……隐形的现实如幽灵般在有形的虚构之下运行,颠覆了表层的所有意义。……我们如何能接触到底层已经迷失的母亲的全部的、感官的真相?我们如何能过货真价实的生活?我们如何能避免变得畸形?”无疑,《摩尔人的最后叹息》展开了极其惊人的历史深度和现实广度。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以一五〇〇年为历史节点,划分了之前和之后的世界,鲁西迪的小说如同斯塔夫里阿诺斯一样,展开了自葡萄牙航海家瓦斯科·达·伽马为寻找香料而于一四九八年五月到达印度的卡利卡特而来的“由诱惑衍生的历史”。作家把这段历史作为小说背景,虚构了“摩尔人”家族的故事,创造出一个极其复杂的互文网络,一部鲁西迪式的魔幻小说。这里,我们不是在全面评价这部意涵丰富的作品,只是拿“混杂”和“互文”说事。这部叫人眼花缭乱的小说,其主题不仅是马丁·路德钉在门上的论纲,而是人生受难,是由香而臭的历史。如同鲁西迪笔下的“印度母亲”,给了儿女生命,却也杀死了他们;好比亚伯拉罕和奥萝拉生育了“摩尔人”,却也献祭了自己的儿子。“我们是自己的木马”,野蛮就在我们的皮肤里。仿佛小说开篇的调侃,“摩尔人”满肚子“论纲”(theses),其实都是屎(feces)。这两个词不幸的读音是那么相似!(作家鲁西迪)